自贡文苑（三十）丨盐都作家故乡行吟丨肖慈一：山川丘壑间的童寺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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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书协草书专委会委员何开鑫

栏目主持

高仁斌文铭权

童寺镇：山川丘壑间的侠义风骨

肖慈一

富顺县城往东二十余公里，群山万壑间，一座矗于山脊上的场镇依山而立。和我国广袤大地上众多乡村小镇一样，其貌不扬，如果不刻意去寻觅其间隐藏的故事，很难发现她在历史风云中的独特存在。

童寺镇，于清康熙年间兴市，原名“石鹅场”。后因童姓人士整修庙宇而名“童家寺”。清置在城乡童家保。民国元年(1912年)，设童寺团。民国23年(1934年)，并团改乡，并入石牛团及芝溪团部分，建童寺镇。

史志的记载总是千篇一律，简明扼要。而史志的背后，那些由无数生命和时光积淀而成的故事却是幽远深厚，蕴味绵长。

汽车驶上那个叫“龙颈子”陡坡，达到童寺场“栅(zhá)子口”。老街口的店铺依然大部保留着陈旧的青瓦低檐、高门槛以及旧式杉木板门的模样。这天不逢场，店铺，摊点，稀稀疏疏，人们或喝茶闲聊，或从容操持着手里的营生，闲适缓慢，一幅恬谧宁静的图景。

伫立栅子口，透过喁喁哝哝的日常琐碎，仿佛看到那年，我的祖父，他正用那黝黑粗壮的手臂，将刚刚挑回来的一大筐盐搬上祖母铺开的门板上，叫卖声此起彼伏……

哦!对于童寺，我们是土生土长的孩子，亦是漂泊世间游子，在这里，我们究竟可以寻觅到什么，来映证我们的身世际遇?

在童寺便民服务中心，我们见到了负责人游正富。游主任负责童寺文化工作已有年月了，我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便认识他，那时他常穿着白衬衫，咖啡色或米色长裤，腰扎黑皮带，一幅儒雅文人气派。于今岁月沉积，谈起童寺文化，游主任沉竹在胸，如数家珍。于是，我们了解到“童寺唢呐”已列入“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”，“童寺高桌狮灯”列入“自贡市非物质文化遗产”，而童寺镇因此成为“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”。

在我童年的记忆里，“高桌狮灯” 常常是与“唢呐”一同出现的。过年过节，红白喜事，唢呐是必不可少的，稍微富有的人家，便会有狮子灯演出。那可是一场热闹的盛会，十里八乡，男女老少，爬山涉水赶往演出地点。往往离演出地点还有几山几坳，就会听到唢呐“呜——哩——呐——，呜——哩——呐——”，声音高亢悠长，催得人心里慌乱，忍不住一阵小跑，气喘吁吁跑到演出地，找一处高高的土坎站上去，或者拖来一条高板凳站上去，使劲伸长脖子往场子里瞧。

而这时，高桌狮灯早已开始了，八仙桌已经重到三四张，身着五彩盛妆的“狮子”口中衔花，在桌腿上上窜下跳，与站在地上摇着蒲扇的“沙和尚”嬉戏打闹。围观的人鼓掌声，起哄声，惊呼声，还有间歇响起的锣鼓声，唢呐声，热闹非凡。

那时年纪小，并不记得那八仙桌究竟重有几层，“狮子”最终又是怎么从高高的桌子上下来的，也绝想不到用“壮美”这样的词汇去形容当时的情景，只记得曾有胆大调皮的小伙伴向“狮子”扔花生壳，被大人狠狠的胖揍;更记得小学同学“张粑粑儿”曾疯狂地钻进内场，从高桌下爬过，引起人们一阵惊呼和怒骂……

而今，它们都成为“非遗”了么?

前几年，央视春晚上有一个节目《华阴老腔一声喊》，看着那些搬上舞台的方凳、条凳，七七八八的陈旧乐器，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童寺的高桌狮灯，那长条凳不就是与八仙桌成套的么?巧的是那个节目的主唱歌手竟然就是我们自贡妹儿谭维维。我们的狮子灯和唢呐，咋不也搬到央视去哩!

并非痴人说梦!

不提狮子灯如何的惊心动魄，单看童寺唢呐独特的声色韵调，就与别处不同。据说除了演奏人“口法”、“气法”、“手法”独特，还与其材质特殊有莫大关系。那唢呐的舌簧，采当地当年四月里柔韧性和舒适性最好的野麦杆，截取中间质地适宜的一小段，经特殊加工制作，吹出的声音柔和、清亮、悠长。多年前，听台湾歌手苏芮演唱《牵手》，明明是一支爱情歌曲，但那种撕裂心肺的曲回婉转，让我一下子联想到童寺唢呐。

数百年来，童寺人辈辈代代以农业和手工业谋生，下地种田，下河捕鱼、上山砍树，这里没有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，没有港口，没有皇亲，有的是风雨、灾祸、战事。在与现实不断地抗争中，或许，“狮子”就是童寺人心中的图腾，不畏风险攀援高桌就是童寺人攻克困难的祈望。那夸张鲜艳的服饰，高叠的八仙桌，艺人们高桌腿上即惊险又矫建的步伐，高亢悠长、荡气回肠的唢呐曲调，无不散发出极致的阳刚之美!无不体现那种傲视困难，积极向上的追求!

阳刚，雄健，睥睨尘世苦难!这才是童寺文化最深厚的魅力!也正是童寺“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”这张名片的含金量所在!

离开童寺便民服务中心，我们又继续寻觅童寺先祖遗风。在街巷间，拾取着一串串有着童寺文化气韵的老地名：牛市坝，水巷子，夏布社，铁业社，德馨湾，萧家祠堂，清平寨……，收获着一串串有着童寺乡土温度的形容词：质朴，豪爽，智慧，侠义……稍作停留，即便你不作悠远之想，街头巷尾那些口口相传、历久弥新的民谣和故事也会传入耳中，让你不期然间忆起那些历史，那些传奇。

“富顺才子内江官，有钱要数萧三三”，“萧氏三爷真厉害，九里十塆三大寨”。探访童寺镇久远的文化古迹，乡民们几乎众口一词，灵芝塆萧家老寨，墨香塆，清平寨……翻开《童寺镇志》，关于童寺历史文化遗迹，几乎都与一个家族有关，与一个历史名人有关。这个家族就是萧氏家族，这位历史名人就是《富顺县志》里记载的在清道光16-20年(1836年~1840年)间，耗银三万余辆“独资重建富顺文庙”、受诰封“朝议大夫”的萧永昇。

在墨香塆，我们寻到萧永昇公生前座宅。在永昇公谢世170多年后，这里犹存半爿房檐，其规制像一个议事厅，檐顶高阔，梁柱巍峨，依稀可见屋顶房梁与柱基石墩上曾经的精美雕刻，惜乎如今已残垣断壁，弃置不用。只有宅子左前方那个至今仍在发挥作用的“洗墨池”基本保持了原貌。据萧氏家族族谱记载，永昇公承祖训，重教化，为了培育萧氏后裔和乡里子弟举办义学，在自己座宅左面建一学堂“端蒙馆”(启蒙学堂)，聘请优秀夫子执教，贫困子弟免费入学。端蒙馆大门两边石柱上刻有对联，上联书“与弟子讲明孝道”，下联写“为国家作育人才”。因学生常在馆外小溪洗墨盘，小溪因名“墨溪沟”，馆内蓄水池名为“洗墨池”，座宒取名为“墨香塆”。

除这里的“端蒙馆”，萧氏家族另还建有两处学馆，“荫林馆”(男子学堂)和“凤林馆”(女子学堂)，为十里八乡培育了大量人才。难怪永昇公能慷慨“独资重建富顺文庙”!乡绅大享举目皆是，富裕更不止一人一族，而教化桑梓，开一方文风，才是他一直奔走营建的事业啊!

面对半爿房檐、半幅对联、一池碧水，不禁思绪万千。

我来迟了!作为萧氏家族后裔，即便无力遮挽时光的脚步，无法阻止宅院破损败朽，但至少可以记下这里历经的故事，记下数代人奋斗、拼搏的历史，记下这里的辉煌与没落!

墨香塆后面一座高高耸立的山梁就是“清平寨”了。据记载，清平寨属萧永昇公之子萧承授和其孙萧之敬修建，“历时四载(1852-1855)，墙高三丈，厚一丈，垛口三百有余，大小碉十余座，水池三，砦门四，周二里许”，其“建砦碑记”记载：“广湖云扰，修砦练团”“防祸烈于未然”。在历史风云中，清平寨也难逃劫数，石堡城墙被拆得七零八落。幸运的是在2006年富顺县人民政府公布的县级文物保护点中，“清平寨”赫然在目，残存的寨門、城墙才得已保留。同样被列为县级文物的，还有残存的“灵芝塆”萧家老宅。

沿山取道，登上清平寨城墙最高处。寨中散乱有十数座房屋，大多属近年改建，风格各异，偶有几座保留较多原始痕迹，则破败不堪，无人居住。再也无法觅得族谱上记载的“大花园”，“庆余堂”，“少盛号”的影子。

一个家族，在浩瀚沧桑的历史中演绎了一段耕读升平，荣辱盛衰的命运;一代先贤，在谋求生存辗转奔波的命途中，谱写了一个经商济民，教化兴学的传奇。请允许我记录下“九里十塆三大寨”的名字：萧大塆、德馨塆、清心塆、合浦塆、墨香塆、灵芝塆、代江园、半张园、荫林馆、凤林馆，人和寨(老寨)、栗寨、清平寨。

无须噱头与夸饰，也无须传奇和神笔。在时间的洪流中，萧永昇公驭风踏浪而来，历经乾隆、嘉庆、道光、咸丰，在富顺乃至川南的历史上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。富顺文庙已被列为国家级重点保护文物，将在历史文化的研究和传承中发挥重要意义;童寺的“九里十塆三大寨”，画栋雕梁虽已为历史陈迹，而一代先贤助乡济民、教化桑梓的侠义风骨却长存于天地之间!

返程途中，友人们继续聊童寺趣闻。说起两个故事，一是“抓壮丁”，二是“童寺拳”。

抓壮丁的故事发生在童寺的大坳场。大坳场原来属泸县与富顺县共管，东西有分界。新中国成立前，常有乡丁来“抓壮丁”，但有规举，不得越界抓人。乡民们为了躲避祸端，便团结起来开启了互传信息、互相掩护的模式。如富顺乡丁抓人，“壮丁” 便在乡民掩护下跑入泸县界;泸县乡丁来抓人，也照此办理。后乡丁们在这里抓人占不到便宜，就很少来了，一个偏远小场镇，竟是由此得以保全!

“童寺拳”说的是童寺人在行酒令“划拳”时“板眼儿”多，总是赢多输少，在川南自贡、宜宾、泸洲一带很有名气。往往朋友相聚，一喝酒划拳，就有人要先打招呼：哎，哥们儿，童寺拳少来!言下之意，“童寺拳”机辩狡猾，不易捕捉。

童寺人有大智慧啊!大到经商、御敌、兴学，小到娱乐、行拳、玩耍，富于创意，从不服输，凡事讲究“高打一张”; 童寺人侠义、团结，机敏、坚韧，即便童寺镇未占有任何山川地利优势，也未有什么独特稀有资源，而自强不息的童寺人，依旧凭着智慧和团结，凭着坚韧和勤奋，创造出一个个奇迹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