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贡文苑(十)丨名家写自贡丨郑劲松:自贡富顺吉子河记

2021-01-13 10:07:02来源:四川在线编辑:杨国庆

栏目题字

中国书协草书专委会委员 何开鑫

栏目主持

高仁斌 文铭权

 

吉子河记

 

郑劲松

01

叫吉子桥的地方,其实没有桥,只有一条悠长清澈的小河,舒缓地淌在川南的永年、板桥、大坪、观音四镇之间。从们把它喊做“吉子河”。说它小,完全因为更富于诗意的习惯,其实河面已近三十米,又是沱江的一条支流,勉强可以叫做江了。但查阅县志上的地图,竟然没有它的存在,这实是是编者的一个疏忽。

我至今仍不知道该把它写作“吉子河”还是“桔子河”。因为每年深秋,香气四溢的兜山红桔成熟了,一批批小木船载着金色的果子,顺江而下,到了富顺城外,再转上大船或汽车,从沱江到长江,到泸洲、宜宾,到重庆、成都,向四面八方香甜而去。有人说,前苏联老大哥也吃过兜山红桔。中苏关系紧张那年,我们的桔子刚好运到中苏边境,赫鲁晓夫下令,结果满车皮的红桔全部被倾倒在黑龙江里。这些红红的果子,就这样从遥远的吉子河畔起程,而伤心地沉落在北国寒冷的河床上。

该叫“桔子河”吧?但吉子桥附近十里,却根本没有人种着桔子树,而多出水稻、蚕桑与刺竹,绿荫荫的一片又一片;倒影着竹丛绿荫的河里,多出鲫鱼、马虾和鲢鱼,河面上飞着蓝色的水鸟。

02

吉子河上,本来是有一座桥的。老人们说,至少一、两百年前,那儿有一道石头奠基、古木橫铺的平桥。窄窄的,只能并排走下两个人,走在上面叽嚓直响。那时,河的北面五里处已挖出一口盐井,北面的山脊上铺成的石板路至今还留有磨得光滑但凹凸不均的小坑,“盐巴担子”就从盐井经过木桥翻过石板坡,挑到远方去卖。桥边有一个小商店,开店的是个小寡妇,男人刚死不久。他们新婚时,双方亲人都没了。但小伙子很有经济头脑,看见每天这儿成线的“盐巴担子”过去,又看他们流着汗,挑着换回的布匹和米面,心中就想,这里开一片小店,经营些吃喝,放上几缸茶水定是不坏的打算。果然小店一立,生意兴隆。“盐巴担子”过往,都喜释担小憩,顺便吃点也喝点儿什么。然而不久的一个雨夜,男人去收晒在桥头上的衣服,竟一跤掉入河中,平时会水的他就再没浮出水面。女人沿着河床往下游找了三天,哭了三天。但因为有了男人的生命延续,为了肚中的儿子,女人依然一个人支撑着小店子活了下来。

过往的人们照样歇歇脚,喝喝茶,只是常常同情似的多留几串小钱。其中有个“盐担子”老奈,来坐过几回店子,有一天坐到店子就不走了,成了女人的第二个丈夫。第二年春天,女人生下了第一个丈夫的儿子奈春,不久又怀上了第二个丈夫给她的女儿。第二年春天,他们又有了自己的的女儿奈香。吹着河风,奈春奈香长大了。兄妹俩常常并排着手牵手走过桥头,到北面的山坡上看集镇那头。一晃几年,小马路上只要出现一串晃动的人影,两兄妹就喊:“妈,盐巴担子回来了!”小店里的夫妇立马就会动手炒菜、泡茶、备酒、收拾桌椅。“盐担子”来了,就能吃到一桌热腾腾的按老规矩点下的酒菜。这时的吉子桥,常常洒着落日余辉,或者毛毛细雨,河水在收获者的欢声笑语里,疲惫者的轻声叹息里一动不动地流淌。整个境界,充满了天伦之乐和人情友善,充满了田园诗的宁静,充满了乡村社会绘画似的水墨清香。

然而命运也会像河面上不可捉摸的阴风冷雨,骤然飘临,将人间的美好吹打成阴森和凄凉。一个晴朗的有月亮的傍晚,吉子桥地区突然刮起了暴风雨,在山间望风的奈春和奈香拔腿回跑,在桥的中央,一个大雷把兄妹俩惊落河中,闻声而来的老奈纵身跳了下去……第二天的河岸上摆着奈春、奈香和老奈。吉子桥四周一片死寂。下午,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望和安抚这个家庭。然而看到的却是一片火海,小店也燃起来了,女人不知去向,有人说,她气疯了,死了还是活着,谁也不清楚。有人说,火是她放的,她把满腔的悲哀发泄到这座桥上。桥是一个“阴阳怪物”,也是一条死亡之路。不久,吉子桥地区涨了一次罕见的大洪水,桥下的石墩子也冲走了。吉子桥的桥彻底没有了,小店和小店的故事结束了,消逝了。故事太离奇而又太完整,太富于戏剧感和煽情性。中学时候从这儿经过,我就表示了怀疑。如果是真的,那么我应该把这地名定成“祭子桥”了,女人并没有这般文化,故事是怎样创造出来的呢?我听过,哥听过,爸听过,爷爷小时就听过,那时的村里绝不会有台港言情片的影响吧。我又百思不得其解,那就写成“吉子河”吧,从一种良好的愿望出发。

03

两百年间叫做吉子河的地方再也没有了桥,没有桥的河岸,有了一过河木船。撑船的是个老人,一直是个老人。这乡间的自然物象就这么奇异:我们祖孙四代见到的船公都是老人,当然不是一个老人,但都有着同样的动作,同样的神情,就像一个人似的。他静静地等你上船,等到十来个了,又静静地摇着桨,船滑划到河中央,调过船头,再划十来桨,船就到了对岸。对岸没人,他就会坐下来等,而背后的人也一直等待他接到人过来。如果这边没有一个人,身后的急得跳水,他都会一动不动,老人就这么守着铁样的秩序和规则。而且几代老人都能神情抑郁地讲述两百年前那个女人的故事。故事像酒,感染着过往的行人,又将这苦难命运的联想和感悟传向远方,又像船下的清澈流水,温情地打湿着天上悠悠的白云。

我家就在河的南面五十里深处,崇山峻岭间红红的兜山果林中。爷爷过河去,是挑着盐巴担子,河边没了小店,一路往来,空着肚子,饿得慌了,就去田边土角扯侧耳根,洗净了搓上一点盐,就可以充饥。直到今天,我还喜欢生吃凉拌侧耳根,不知是不是沿袭了祖辈的这种艰辛而富于自然野趣的乡村情感。爸爸过河时,挑着红红的桔子,那时,兜山的红桔刚好成林,还没闻名于远近。他们到县城、省城里,沿街叫买,叫了几年,兜山红桔名声远播,于是吉子河里,每年这样的季节,红红的小船沿江而下就成了喷香的动人的风景。哥过河时,和后来的我有着同样的目的,到区中学读高中。其实,这时我们镇到区里已经通了班车,每天两班,要六角钱的车费。山区清贫,父母供我们读书已是不易,我们就每周一次背了米和咸菜去学校住读,一路的疲惫,往往会在十分钟的吉子河渡船里消逝干净。那清澈得可看见鱼儿的水,两岸绿油油的竹丛,倒在水里的白云与飞鸟,渡船老人沉静慈祥的面容,用力摇橹的大手,微微颠簸的船,都使辛苦的童心感到了诗意。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课堂上老师关于理想的设计,乡亲们盼着我考上大学的殷殷希望,也会在这十分钟过程里悄然凝聚为一种动人的力量。

爷爷在饥肠辘辘时听到过老人讲起那个故事,爸爸在汗水淋漓中听着那个故事,哥和我是背着沉沉的书包和家人的期盼听到那个故事。然而,爷爷曾把故事传给爸,爸曾传给哥,哥又传给了我,这样,每个人都至少两次以上听过那个故事,我没法不相信它的真实性。于是,我又突然对自己的怀疑感到莫名的惭愧,更何况,吉子桥的确发生过与我生命深刻关联的感人肺腑的故事呢?

04

全县其他各处都改成三年制了,我们的高中还是两年制。三年的课就压在两年内完成,而且,初中没上过英语,两年就得学完高、初中八本书,教英语的就是我们学校毕业的高中生,学习的刻苦就可想而知了。毕业这年,几乎两三月才回家一次,爸或哥就背了米,拿几块零花钱,送到学校来。农历七月二十三日,我的生日,一个星期六的下午,我写了一封短信交同乡带回家去告诉爸妈我不回去了。寝室就我一个人,学校又停了电,我就点了一支蜡烛,在门边的箱子上读外语。天快黑了,我也全然不觉。直到母亲来到门前,煽动的一丝微风摇动了烛光。“红娃!”她叫我的小名时,我已经本能地感觉到是母亲来到了我的身边。我们母子俩先天就有这种怪异的感觉,闭着眼也能嗅到对方的气息。上小学开始,早晨,妈起来做饭,我就起来读书。晚上我做功课,妈就洗碗,宰第二天的猪草,她经常在猪草里给我煮上一个鸡蛋。那时的猪草,全是地道的野菜,有的是今天广告上的天然药物,那蛋自然清香无比。母亲带来的,除了米,还有这种浸满野菜香味的鸡蛋。当我再点一根蜡烛看清母亲的裤管时,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,那里湿漉漉的,溅满了泥浆。妈说,她走小路从吉子桥过来的。吉子桥离学校有5公里,学校围墙外有一片水田。天暗了,她不熟路,脚就踩在水里,她说:“幸好!米还没打到。热天没得关系,湿裤脚,一会儿就干了。虹娃!快吃蛋,吃了就看书,我不打扰你了。”那夜,妈睡在里头一个老乡的床上,我睡在靠门的一张。我激动得看不进书,却照样盯着书,盯到夜里十二点过。

故事的最后还是沉落在吉子河上。那条渡船,在清早的白雾中,只等到我和母亲两个过客。老头说,还没开渡呢。妈说,我要回去赶场,虹娃要回去复习书。老头就摇动橹送我们过去。本来,妈不要我送,我却坚决非送过吉子河不可。她那是已五十多岁了,身体不太好,我实在放心不下。船快到对岸时,妈突然说:“这个月要考试了,你就不回来了,还要好多钱,明天叫肖三给你带来!”我算了算,说:“三十。”那时的三十元确实可以让一个十六、七岁的高中生吃上一个月。但是,那三十元钱,又是多少只鸡蛋、多少捆干柴、多少斤白米凑起来的呢?我至今也不忍心去推算。只记得当时我说了一句最普通但又令人心悸的话:“妈,我一定要考上大学!”后来上了大学的一天下午,不经意间读到刘震云的小说《塔铺》,读到写他高考前类似的家境和亲情,我更是感慨万千,逢人就说这是那年最好的小说。

妈翻过石板坡后,我一个人被老头推过河来,心里有些沉重。从那天起,每次回家看见母亲,就想起那天的情形:妈的粗布库管上溅花的泥浆,吉子桥清凉的河水,白茫茫的晨雾。想的过程往往就是攒集泪水的过程。母亲也会想起同样的事物,于是儿子也就化成了她殷切的眼底一串幸福而又辛酸的泪珠。“妈会一见你就哭?”妻子没见我妈之前根本不相信有着这样动人的亲情。于是,第一次她跟我从千里之外的省城回到乡下,正在宰猪草的妈见我们回来了,丢开刀,站起来,喊一声“幺儿嘞!”沾着猪草渣的手掌就去擦着眼泪了。妻子也流了泪,确信天底下母与子的感情会真到那个份上。

05

最后一次过吉子河而只与那个老船公发生关联,是我已经考上大学拿到通知书后。我到区政府办粮食关系,粮食股的人告诉我,还要向地方补交50公斤稻谷上公粮。我只好回家去拿。为了尽量节约钱好到省城上学,我还是从吉子河走小路回去。在船里,我告诉老人说我考上了。老人说早上听人讲了。我说我还要回去背谷子。他说不用了,我去帮你找。靠了岸,老人带了我,到河边的一户农家借了谷子,那家人也姓奈,老人叫一个小伙子:“奈三,帮这娃儿把谷子背到粮站上了!”两三周后,我爸把谷子还去,直拱手道谢。老人说:“难得难得!我这船儿送出个大学生!”但,从此我再没去过吉子河。每次回家都坐火车到自贡再转汽车到家。想去看看吉子河和那个老人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。但为其如此,吉子河却愈加迫切而厚重地压在我的心胸,一次次激荡起精神情感的涟漪。我开始写作了,吉子河梦魇一般成为我不写就不能解开的情结。

一条河,一条船,两百年前的女人与桥,两百年后的母亲、船公,都历史性静静地叠印在淡淡的江水里。抚摸稿纸,凉凉湿湿有些水意,往事如烟,随风飘散,风却让你在怅然回望之时,在心中刻下了不朽的花纹。

我已经不下五次读过了沈从文的《边城》与《长河》,史铁生的《我的遥远的清平湾》。吉子河,太像一个与他们的心灵深处流通的精神故乡了。我庆幸,我的故乡就在河的彼岸。这样想着,吉子桥这名儿就牵强地想通了。那河是可以叫做桥的。虽然那儿没有桥,但那儿有山有水,有人有物,更何况有那只船呢。

船,不就是一座流动的桥吗?

 

作家简介:

郑劲松,1968年出生于富顺。现为西南大学档案馆、校史馆、博物馆副馆长,文化传播研究中心副主任,重庆市散文学会副会长。诗文、小说作品曾刊发《中国作家》《时代文学》《星星诗刊》《滇池》《边疆文学》《光明日报》和台湾《葡萄园诗刊》、澳门《华文百花》等报刊,曾获孙犁散文奖、林非散文奖、徐霞客文学奖和连续三届重庆晚报文学奖,出版有散文集《永远的紫罗兰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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